神經科學是欣賞藝術的絆腳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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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坦按:

我個人不是很同意文中 阿爾瓦·諾爾的部分觀點,可能在 諾爾看來,“神經美學”的貶義來自於一種簡單還原論的立場,該立場通常將我們的審美反應表述為諸如“這只是你腦內腹側被蓋區變得活躍,開始分泌神經遞質多巴胺的結果而已”,估計是這種“只是……而已”的措辭是讓諾爾很惱火的原因吧。

但就我的理解,所謂“神經美學”的提出,並非簡單粗暴地擯棄掉遺忘的審美分析方式,而只是提供了一種新的解釋途徑:一件藝術品為什麼會引發不同人的不同情緒/生理反應?每個研究領域的人想必都想提供自己的解釋。在這點上,我認同《追尋記憶的痕跡》一書的作者、神經科學家坎德爾(Eric Kandel)的話:“…… 研究藝術科學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剔除藝術的神祕色彩,而是為了研究你認為它美妙、神祕的原因,給出新的解釋。 如果我們對性行為有足夠的瞭解,確切知道大腦中的哪個區域和性高潮有關,這種瞭解難道會降低我們性生活的樂趣嗎?當然不會。”

換句話說,即便我們認可了神經科學對於審美反應的解釋,就會對我們欣賞藝術作品的具體情緒和思考過程產生影響嗎?我看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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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神經生物學的語言描述自我已經成為了如今醫學時代的潮流趨勢之一。

我心情低落的原因是我的血清素(serotonin)水平過低;我看電影流淚是因為熒幕上悲痛的母親激活了我的映象神經元;黑皮諾葡萄酒帶給我的多巴胺(Dopamine)升高使我置身於幸福的花園。 其原因之一,是對複雜多面情景的簡單化的解釋成為了許多江湖郎中兜售靈丹妙藥的金字招牌,他們打著“幸福長壽”的名號,催促無知的人們掏出腰包。

更為嚴肅的後果是,它將我們所有的行為侷限在腦中——就像是一幅被壓縮後的肖像畫,如同一個指揮家從一張樂譜把音符照搬出一段音樂一樣。 跟上吧,人們,你們不只是神經元的集合。

這就是阿爾瓦·諾爾(Alva Noë)極具感染力的觀點。諾爾是來自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哲學教授,以及一系列與“你即你的腦”流行概念衝突的叢書作者。諾爾的著作包括了《頭腦之外》( Out of Our Heads )、《奇異工具》( Strange Tools ),以及最近的《學會觀察》( Learning to Look ):一系列顛覆性的短篇論文,主要針對刻意忽視體驗豐富度的所謂“神經科學”,尤其在藝術方面。

在過去的數十年裡流行神經科學暢銷書的狂轟濫炸催生出了一個新的專欄:“ 神經美學 (neuroaesthetics)”——諾爾最痛恨的詞語——在這個領域中腦神經學被用來解釋藝術引起人們共鳴的原因和方式。

在《學會觀察》中諾爾寫道:“如果你將神經美學定義為利用神經科學來解釋藝術和美學體驗,那麼神經美學的失敗也不足為奇: 藝術本就不是一種能夠用神經科學、心理學,或其他實踐科學來解釋的 (神經性的或實踐性的) 現象;相反,它是一種質問、求索性的模式。

阿爾瓦·諾爾。© Serena Campanini

我不確定是否贊同這樣的觀點。通過廣泛瞭解神經美學,我得以在腦中一窺究竟,認識到情緒和記憶的生化作用是如何調製出反應,例如,看到古斯塔夫·克林姆特(Gustav Klimt)的作品,或者在樂隊演奏中合拍的瞬間感受。

對我自己大腦工作方式的略知一二,使我得以理解為何一個藝術作品會比另一個更令我動容。 這樣的洞見加深了我對藝術的欣賞能力、甚至向我展示了一部分未曾瞭解過的自己。

當我在最近的一次採訪中告訴諾爾,神經美學或許是一條通向疑問的道路,他並沒有反駁我。他只是糾正道,我想要去探索發現的渴望是一項哲學之舉,而神經美學不過是我在路途中偶然發現的、想要把我所獨立尋求的成果歸為己有的插曲罷了。這些僅僅是我和諾爾交流的開始,他為藝術的辯詞在這個似乎將我們畫地為牢的世界裡顯得鼓舞人心。 不要讓科學,奪去屬於藝術的解放思想的力量,諾爾說道。

© Houston Public Media

您對神經美學的詬病是什麼?

要我說,廣泛包括了神經科學的認知科學對於“人類”的定義,實在是荒謬的貧瘠。“大腦是個計算機”、“思想只留存在我們體內”、“我們每個人都是缸中之腦”,他們有著一套一套的圖集來形容我們是孤立的外星人、位於自身的孤島。 神經科學急需發展出更加豐富、更加積極的方式,來了解身為人類的意義。

不論如何,在流行科學中神經科學似乎已經成為了自我認知的新語言。

這就是最新潮的術語/黑話。我聽到人們總是滿嘴掛著:“啊,對,我有點前額葉問題。”“我的邊緣系統正常但我需要很多前額葉的幫助。”而這些並不是因為我們對有關前額葉皮質的理性思考或決策真的有多瞭解。

多虧了流行科學,神經科學提供了一系列擺在眼前的性格、情緒、記憶、感覺、意識、性、性別、愛。但這些都是極為棘手的領域。 如今充斥著一種有關神經科學的文化霸權——儘管很有可能是義務教育的災難——不過是無知的另一種形式。這一做法不僅是缺乏自省的、同時也是缺乏對科學的精確認知,即科學是尚在進展中的。

神經科學是一門尚在發展中的科學。人類,是尚在發展中的。

神經科學對藝術做了什麼?

神經科學正在馴化並傷害藝術。 藝術是革命性的。它是種子。它是人類衝破腐朽的突破點,而這片腐朽是由我們自己造成的。科學則是我們驗證假設的地方。它需要精確,它需要定義,它需要統一分類。在美學體驗的領域中,存在著一種有關神經科學的知識霸凌。

一個牧師和一個神經科學家都會告訴你:“這是有關你的真相。”而科學的名譽讓我們所有人都發自肺腑道:“噢,是的,這才是有關我的真相:我僅僅是個大腦,的確如此。我不過是一個在我的神經系統中噼啪作響的電活動合集。” 我對此沒有一個好的回答。但這似乎正是我們現在出現懷疑、信任問題等社會危機的原因之一。

您比我更清楚書架上和電臺裡充滿了像是“你即大腦”和“治癒大腦從而治癒人生”這樣的標語。

是的。如今這群神經科學家的下一步殖民計劃,是解釋藝術。因為他們已經把人類解釋得骨頭也不剩。 我們更可能通過更好地理解藝術,從而學到身為人類的意義。我們更可能通過嘗試理解藝術,以此塑造更合乎自然的生物學概念。

© unsplash

神經科學向藝術延伸的這一行為,問題出在哪?

藝術永遠在提出問題。“我是什麼?”“為什麼我的存在對你有意義?”“將我帶入專注的思考。”神經科學,正如任何科學一樣,需要定義它們的術語,規範所見之物,以及所探究之物。 它的說法是,藝術觸發了你體內的某些東西,而這讓一件藝術作品變成了一個扳機,僅此而已。但是藝術作品並不只是扳機,它們是機遇。 將藝術作品變成專注力的機遇。將你帶入專注狀態的機遇。藝術是一個提供交流的機遇,一個眺望和思考的平臺。這就是美學體驗所身處的位置。

為什麼神經美學不能給藝術的程序帶來幫助?

神經美學沒有足夠的資源能力來將藝術作品和其他的感官刺激區分開。它從本質上探究了一個型別的刺激,並將其抽象地稱為藝術。

如果說欣賞蒙德里安的作品的趣味之處只是它激活了我大腦裡的色彩經驗,那麼,這和我看著一支記號筆時也別無二致。當然,如果沒有色彩感知能力,我也無法看到蒙德里安的作品。 但我想知道的是, “是什麼讓蒙德里安的作品在藝術層面上如此有趣,而記號筆卻沒有?” 我並不認為神經美學能想象出一個答案。

© Carousell

但神經美學的確回答了一些由藝術向我們提出的問題。它向我們展示了藝術如何激發我們的感官,情緒和記憶。

一幅畫作會觸發視覺系統低層次的機制運作,其原理和周圍世界對我們的視覺刺激相同,強迫你去體驗畫中描繪的內容。但隨著更多抽象作品的出現,像是塞·託姆佈雷(Cy Twombly)的藝術作品、或是些20世紀實驗派音樂,並沒有什麼低層次的對映來驅使你進行狀態的轉換。你要依靠情感與記憶的連結來使之成型。

但是在傳統的、代表性的藝術作品,以及20世紀表現主義和概念藝術當中, 你要面對的問題是,“它所擁有價值的源頭是什麼?”你根本無法把它籠統概括為一個記憶理論或是神經活動的理論。

總而言之,觀察藝術的方式從來不分對錯。 也並不存在一個能夠判斷其好與壞的流程。人們之間的美學爭辯是將他們所見、所邂逅之物轉換成文字的方式。而此舉改變了他們體驗這一邂逅的方式,同時也勸服其他人以同樣的方式體驗。然而,這並不是一個人手握著真相的棍子頂著你說,“這是美的,這是它為什麼美的原因。”

它和藝術家的性別和政治傾向有關,與藝術創作時的社會背景和文化有關。但這些只是它身上反映出的額外資訊。神經科學亦如此。它是個特定的區域,在其中我們思考自身並嘗試著構建關於生而為人的意義。 我所反對的言論是神經科學是美學的審判者。

© Fergus McCaffrey

你提到了概念作品,而我必須說,我有時會被它們深深地打動。您認識羅伯特·雷曼(Robert Ryman)嗎?當我走進他掛著白色畫作的畫廊時,那種感覺難以言表。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都會談論一幅作品是多麼打動人。 但“我被打動了”這樣的語言並非是美學欣賞的全貌。這給了神經科學可乘之機。 他們把情緒變化視為美學特徵的代表性反應。他們給你戴上各種裝置測量起面板電反應、心率,或者其他神經系統上與感動有關的表徵,然後說:“瞧瞧,我們可以追蹤你的藝術體驗。”

關於你的羅伯特·雷曼經歷的有趣的一點,大部分人走進他的畫展後不會注意到任何事。很自然的第一印象會是,“啥?這些畫都是一模一樣的?”你必須要拷問自己:“這是發生了什麼?我應該看哪裡?”“身在此處的我是誰?”你不得不專注起來。

而這些作品是感性的、認知性的,它們是帶有情緒的。 你在藝術歷史上的理解將資訊傳達,因此它是植根於豐富的文化土壤中的。你可以一邊欣賞雷曼作品一邊說,“停下,慢著。看看你問問題的結果會是什麼?這一牆的白色畫作是什麼?” 這就是我所說的美學體驗。它是社會、文化、感知、情緒——涵蓋所有元素的龐大故事。

我喜歡“停下,慢著”的這類藝術。

所有的體驗都是美學體驗的認知方式讓我十分著迷。如果我讓你形容你現在所見到的,所聽到的,所感受到的,我讓你做的這一舉動是讓你與之產生共鳴,正如與藝術作品產生共鳴一樣,彷彿是你在試著描述它。就算在最簡單的體驗中也有著開放式的、多模態的豐富度。如果你試著把這樣的體驗變成疑問的物件,那麼你會發現其中有著豐富的美學機遇,就像是一件藝術作品一樣。 反映到自身體驗的這一舉動是具有創造性和啟發性的,這與美學體驗同出一轍。 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懂。

我之所以提起這個的原因,是神經科學掩耳盜鈴的說法:“這就是在當你用眼睛觀看時大腦裡發生的事情。”說得好像我們知道在看什麼一樣。 我看到藍色背景上對比鮮明的紅色補丁;或者我看到了凱文;類似的,缺少描述的視覺體驗。 “體驗”與我而言有著隱藏的、近似分形(fractal)的多樣性。

如果說我有一個太陽落山的體驗,那不過是開啟一場“解構我所見的對話”的第一步。這一路延伸至某個點,即神經科學是否能夠解釋藝術,能夠解釋這場體驗。因此對我而言,結果恰恰相反, 是藝術和美學在支撐著神經科學。神經科學認為這是科學的踐行,而實際上,它是在配合參與這場美學對話。

你覺得神經科學家們也這麼認為嗎?

我會說當神經科學家們反映自己的專案時,他們傾向於對自己的工作有著個性化的見解。“你的思想在你的腦中,世界是你大腦運作的產物。”“你的大腦把雜亂無章編織成一個我們看似共同分享的現實。”“你的一切不過是這些細胞的訊號輸入。”這是一個非常自我禁閉的趨勢。

藝術沒有任何前提預設。藝術將所有的預設拿來並打亂摒棄。 藝術向一切發出質疑。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認同美學特質一定與情緒反應有關,因為藝術也向情緒反應發出質疑。 這裡也需要強調的是藝術的天然屬性就是社會性的。我並不只是說藝術是社會實踐或放在博物館等文化場所裡的物品。而是說,賦予我觀察藝術品的能力的重要一環,正是我與你之間的對話過程。

我喜歡你說的,“通過找到合適的語言來準確形容你的美學反應,這一行為自身就是創意之舉。”

這就是創意之作。這就是開啟藝術創作的開關。我們每個人都打開了藝術創作的開關。我們所做的許多事情都是質疑我們自己。我們或許只是下意識這麼做,但我們在打破自己的慣用思考方式,並尋找、標記、探索著一件事情的新的角度。新的角度就意味著成為新的一類人。 我們利用藝術來進化自己。

我會說這就是為什麼藝術重要的原因。

我也這麼認為。 藝術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是我們探索自身的最為深刻、有效的方式。 我們通過藝術探索自我的方式不僅揭開我們的面紗,同時也使我們變得不同。

© Europe PMC

這又衍生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藝術在人類經驗史中的重要之處在哪?

對這個問題我想以浪漫或戲劇性的口吻回答。人類生命——也可能是一切生命的與眾不同之處,是它是有組織的。它是有條理的,是有慣性的。無論是在細胞層面、有機體層面、還是文明層面,我們總會陷入一種固有的方式,並被它所奴役,以此配合生活下去。我們絕大部分的活動,不過是在放置這些固定的、慣性的行為而已。藝術是組織車輪的車輻。藝術對於我們的生命而言有著解放的意義。正是藝術使我們能夠變得與原來不同。

藝術家不只是歌頌著團結人們的歌曲。藝術家實際上在做的是用一首吸引人們注意的歌曲使人們走在一起。而一旦你開始注意到了,你就能開始改變它。我們就有可能做到與眾不同。 我認為將我們從習慣或組織中一同解脫是不太可能的,但是我們能夠改變並重新組織自我。藝術是自我理解的產物,揹負著覺醒改變的可能。

文/ Kevin Berger

譯/ 以實馬利

校對/兔子的凌波微步

原文/nautil.us/neuroscience-gets-in-the-way-of-appreciating-art-15863/

本文基於創作共享協議(BY-NC),由 以實馬利 在利維坦釋出

文章僅為作者觀點,未必代表利維坦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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