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誰還在開電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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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下主機店的“文藝復興”。

文|廖藝舟

編輯|趙普通

你會去線下電玩店打遊戲嗎?

對很多人來説,這是個十分有年代感的概念。提起去店裏玩主機遊戲,記憶會跳轉到十幾年前在某些人聲嘈雜、燈光昏暗的地方,對着“大屁股”電視機亂按手柄的場景。那情形似乎只屬於前互聯網時代,是在街機沒落和網吧崛起的夾縫之間的曇花一現。

今年,這種看似老舊的線下娛樂形式迎來了一波小型文藝復興。如果你身處北上廣深,打開美團、大眾點評等App搜索PS5、Switch等關鍵詞,會發現幾十上百家名字五花八門的主機遊戲店,哪怕你生活在小縣城,也有概率在離家不遠處發現它。它們有可能開在街邊、商場內,更普遍的情況則是散佈在商圈附近的公寓樓中,每小時收費價格從二三十元到上百元不等。

許多店主會將日常經營情況發佈到B站等視頻平台,他們面對最多的聲音之一就是質疑:為什麼要花比小時候多十幾倍的價格,專門去店裏玩成本不算太高的主機遊戲?現在開主機店還能賺到錢嗎?

毒眸(ID:DomoreDumou)和幾位主機遊戲店主聊了聊。“看着一羣人玩遊戲,也會被開心的氛圍感染”是他們普遍提到的感受,不過,沒有哪門生意真的可以“用愛發電”。

社交>遊戲

“小時候特別愛去主機店玩《合金彈頭》,因為PS2版可以無限續命,街機上的總要投幣…… 這種記憶和我現在開店,可以説沒有一點關係。 ”店主“我是NPC呀”(後文簡稱“NPC”)大學畢業一年多就回到老家,開店至今不到兩個月,算是較晚加入“開店潮”的一批。

和圍觀者們所猜測的有所不同,少有店主會出於“實現兒時夢想”等情懷因素,投入自己的真金白銀。

90後店主們的遊戲記憶與大部分同齡人相似:小時候玩過“小霸王”,同期也可能接觸《紅警》《仙劍奇俠傳》等單機遊戲,後來可能就被《傳奇》《夢幻西遊》等網遊吸引了注意。“小時候我爸給買了‘全村第一台電腦’。但直到最近,我才理解主機遊戲和電腦遊戲的區別。”店主“從零開始的夢夢”(後文簡稱“夢夢”)説。

今年銷量破億的任天堂主機Switch啟發了一批店主,該機型上有不少適合朋友聚會的“派對遊戲”。店主“某天的遊戲小屋”(後文簡稱“某天”)經營主機店一年有餘,他在2017年購入Switch後,經常能向朋友成功“安利”,逐漸萌生了開店念頭。

在“某天”看來,“正是因為有了Switch,才能打通這個行業。這是第一台能把社交作為主打功能的遊戲機,像PS4那些主機上的很多遊戲都太硬核,光靠它們肯定不行。”

店主們的一項共同認知是, 線下主機店的功能定位、服務人羣相較20年前已經產生了很大轉變,更多是為出門聚會的朋友、約會的情侶在“吃飯、看電影”之外多提供一種娛樂選擇。 很多顧客來的目的甚至不是遊戲,而是為了有“呆在一起的空間”。 某種程度上,主機店的性質和KTV、咖啡廳並沒有本質區別,它們的競爭對象也不是玩家擺了遊戲機的客廳,而是劇本殺、密室逃脱、棒球館等新興娛樂場所。

“某天”的主機遊戲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相應的,不論在什麼平台,在主機店裏較受歡迎的遊戲也以具備社交屬性的為主,比如《馬里奧派對》《胡鬧廚房》《FIFA》《NBA 2K》等, 而這其中又沒有哪款遊戲的熱度,比得上2021年TGA年度遊戲《雙人成行》

不止一位店主認為,《雙人成行》就是線下主機店能遍地開花的關鍵因素,許多顧客就是衝着體驗它而來。在“NPC”的店中,“能稱得上熱門遊戲的”只有《雙人成行》,他也只見過會在店裏通關《雙人成行》的客人,通關後,“老顧客”再來的頻率就會降低很多。

“夢夢”則吿訴毒眸,《雙人成行》有難度適中、好上手、每個大關卡都提供新鮮感等眾多優勢,這些優勢帶來的直接結果是顧客們會一次性玩很久,“《雙人成行》能一玩三四個小時,我還見過一口氣玩9小時、10小時的。其他的平均20分鐘就要換一次遊戲。”

開家主機店“不難”

開一家主機店的門檻不算高,硬性投入只有設備、房租等,把成本控制在10萬元以內的店主大有人在,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順利開業。

店主“週五遊戲屋”(後文簡稱“週五”)3月中旬就辦好了營業執照,到3月底時上線各平台,卻趕上濟南暫停公共場所經營的通知,沒曾想這只是他和疫情拉鋸的開端。半個月後,他照常去店裏收拾,這天還有另一位想開店的本地店主約好來參觀,“週五”等到中午, 對方卻吿訴他“樓被封了”,上不來。

“週五”核實情況後,只好和自己還沒開張的店鋪一起接受被封的命運。好在外送窗口沒有完全關閉,他臨時訂了各類生活用品,晚上就在包間的地毯上捂着新買的被子睡,“基本晝夜顛倒,又見不到人,擺着那麼多遊戲也不想打。”

三天後感覺狀態稍好,他才“沉下心努力打打遊戲”,淡定地捱過了被限制行動的一週,解封時,他發了一條標題為“逃離主機店”的視頻。但到4月底,濟南又有了更大規模的疫情,這次他被封在家裏,如此一直折騰到5月中旬,小店才終於正式開張。

“週五”的主機遊戲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開在公寓樓內,團購類App的線上導流是幾乎唯一的客源渠道,或許是錯過了新店推薦窗口期, “週五”第一個月的營業額基本每天“掛零”,“我有可能是全國最慘的一家電玩店了。”他説。

接觸新行業也少不了走彎路,“夢夢”本來在物流公司工作多年,枯燥重複的生活讓他有了種“自我實現的衝動”,受朋友啟發,他想將VR和主機遊戲結合起來。但沒過多久他就發現,VR遊戲要給每組客人預先調試,還得全程陪同並不斷解決“找不到槍”、“怎麼換子彈”、“頭暈”之類的問題。單人無法保證服務,他只能把設備掛閒魚賣掉,沒盈利先虧損。

年輕的店主還可能面臨來自家人的強大阻力。 “NPC”開店需要父母提供資金,他家在一座300多萬人口的小城裏頗有創業和投資傳統,但母親很不看好這種“新興行業”,為此一家人多次吵架。“其實拿8萬對我家是小數目,不會傷筋動骨,挺煩他們當時不理解我的,好像我做什麼都是錯的。”

“NPC”開店只為“圖一樂”,儘管如此,他還是專門做了一份7頁的PPT向父母闡述電玩店的前景、預算和預估利潤等,併成功説服了家人。開業趕上旺季,他前兩個月的營業額都超過了1.5萬元,不過他覺得客人太多也是種煩惱,會“耽誤自己玩遊戲”。

那些來玩遊戲的人

在“NPC”的店裏,來過最“奇怪”的客人可能是一名初中生,他進小包間後將設備開機,隨後便拿出手機換着玩《王者榮耀》《原神》等遊戲,消費100多元、續滿4個小時,整個下午也沒怎麼碰手柄。

“NPC”的主機遊戲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開店什麼人都會遇到”適用於任何行業,有些顧客或許會讓店主們“血壓上升”。“某天”遇到過“來一小時,光換遊戲就能換40分鐘的”,臨走時還會質問一句:“你覺得這些遊戲有哪裏好玩?”

“週五”則比較排斥“白嫖”行為,有過一位母親帶着小學生模樣的孩子來店裏,這本是令人欣慰的遊戲能發揮親子娛樂功能的體現,但到第二次時,母親付完3小時費用就將孩子留在店中。第三次,“週五”忍不住提醒小朋友已經超時了,孩子打電話時他才知道,母親自己去游泳了,一時半會也不能來接。

令人不快的相遇或許各有理由,但開心的原因大多一個詞就能概括:氛圍。 真會到主機店裏通關一款單人大作的客人不多,但的確存在。“某天”店來過一位模樣三十五六歲的客人,花109小時通關了《艾爾登法環》。“他們都買得起主機,不可能買不起。可能就是為了邊玩邊和其他人交流的氛圍,這和在家一個人玩不一樣。”

“某天 ”的主機遊戲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夢夢”也見過連續兩天通關《惡魔之魂》的客人,“從早到晚玩,不吃飯只喝水”。 他將那些印象深刻的顧客統稱為“有趣的靈魂”,比如有位三胎孕婦常來店中,她會和自己上小學一年級的大女兒一起玩《馬里奧派對》和《舞力全開》。 通過主機店她還結識了一位在讀博士生,兩人經常坐在一起 享受《荒野大鏢客2》, 一人玩一人看,邊玩邊聊19世紀美國西部的歷史文化。

還有一位看起來20出頭的女生顧客,在“夢夢”店裏通關過《雙人成行》,交談得知, 那已經是她第5次通關這款遊戲,每次都和不同的男生一起。

對某項事物的熱愛往往能感染周圍的人,遊戲主機店能給店主及客人同時提供的,也就是一個承載熱愛的空間。

“週五”的主機遊戲 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一位素不相識的同城網友聯繫過“週五”,説想免費提供自己的PS5,原話大致就是 “主機遊戲還很小眾,希望通過你的店,讓更多人接觸到次世代主機”。 那台設備的確在“週五”的店裏放了三個月,但基本沒人玩過,“週五”將此歸結於自己店的生意不好。

和客人的關係近乎朋友對單人小店也相當常見,開店第一個月缺乏客源時,常去“週五”店裏的只有一對夫妻,他們一星期能去四五天,時間基本在晚上,玩得投入了會超過正常閉店的時間。有時,“週五”乾脆等他們來了就出門忙別的事,拜託他們要走時幫自己關門。

收穫與疲憊

開業前三個月生意不佳,每天能來一組人“週五”都會覺得幸運。更多時候他只能坐在空蕩蕩的店裏,看着琳琅滿目的遊戲盒發呆,如果躺在沙發上睡覺,一天過得也快。

當第二天走在去店裏的路上,腦海裏要是閃過“今天會不會又沒有人來”的念頭,他會萌生一絲後悔。 對他來説開店最大的樂趣,就在於能觀察形形色色的人。

人們無法避免將自己的現實人格投射到遊戲裏。有些人樂於在遊戲裏探索,發現並盡力解開一個個謎團,有些人則比較被動,會一直問隊友要往哪走、該做什麼。有些人喜歡埋怨,也有人對同伴的錯誤比較温柔。這些不同的遊戲行為本身或許並沒有什麼意義,但“週五”覺得,“開店最大的收穫就是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讓我感覺很有趣。”

“週五”的主機遊戲 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不同的人聚在一起做一件事的“人氣”,總歸是一家店的靈魂。 “某天”認為自己能經營得相對成功的原因之一,就是早期積攢下了一波老顧客,而老客又會不斷介紹新的客人來。 擁有一家店的收穫,是“一般十年才能認識這麼多人,開店一年就認識了這麼多人”。

近兩個月,“某天”在忙着籌備面積翻倍的臨街新店,一條視頻評論曾讓他很受觸動: “這是一個不見面就能活得很好的時代,反而令我有點想與人相遇。” 擴店的主要原因便是店太小,“不能給大家提供一個坐下來聊天、討論遊戲的場所”。他覺得新店的定位更接近咖啡店或主題俱樂部,“哪怕時間零碎不能沉下心玩遊戲,只是聚聚也挺好”。

“某天 ”的主機遊戲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當然,對店主本人而言,服務的人越多自己會越累。 “比上班累太多了,簡直就是007。 ”“某天”説,他在幹到8、9個月時,也經歷過一個“特別崩潰、身心俱疲”的階段,這主要來自頻繁更新視頻和守店帶來的雙重壓力,扛過去之後經營則走上了良性循環。

位於武漢的“白洞電玩俱樂部”創業之初就採用公司化運營,合夥人之一(後文簡稱“白洞”)對毒眸説, “想到開店就想到累,好累,特別累” 。他們已經開起了3家VR體驗店和1家主機遊戲店,而擴張是公司化運營的必然選擇:“開一家店完全養不活團隊,只有多家店同時盈利的情況下,每個人手上才能分到錢。”

白洞電玩。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跑起業務來,“白洞”一星期最多隻能見3歲的孩子一面,他將開店形容為“就是個減肥的過程”,在第二家店開張前他有150斤,店面“盤順”後減到了130。在最繁忙的節假日,“不停地來人,不停地排隊,不停地處理預約”,這會讓他“整個人一天的狀態都是懵的”。

“內卷”中的未來

一家線下電玩店的收益取決於人氣、價格、時段等很多因素,不同店鋪的狀況也千差萬別,在毒眸的詢問中,經營較好的店鋪單月營業額最高能超過3萬元,狀況不太好的單月營業額只有3千。而被普遍認同的基本規律是:掙的是“辛苦錢”,收入有上限。

“電玩行業是這樣,哪怕從開門第一小時人全滿到最後一個小時人全滿,營業額就是這麼多,不可能再多了。”某天説,“我覺得明年這個時候應該有很多幹不下去的。千萬人口的城市有個20家就差不多了。”

“某天 ”的主機遊戲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事實上,同類店鋪的增長速度讓不少店主感到驚訝,“內卷”也是他們自己彼此交流時的高頻詞。 在B站上發私信詢問“某天”開店經驗的,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有三十七八個”,他所在的青島市一年之前只有2家店,如今已經有近40家。

另一個典型城市是成都,今年春節後成都的線下主機店數量在40左右,到7月時迅速漲到了100多家。“白洞”起先看到同行吐槽,上大眾點評挨個數下來發現真有這麼多:“卷得要死,一家比一家卷。武漢的話是一直很多,最火的時候我們店附近一公里內就有十幾家主機店。”

激烈競爭下,偶爾會發生讓人啼笑皆非的事,“夢夢”的店每隔一陣就會被匿名舉報一次,執法人員來了他就只能歇業幾天,最嚴重的一次還被收了設備。他託朋友幫忙,才查出舉報者就是在不遠處開店的另一名店主,“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我們這裏一關門,顧客就都會跑到她那邊去。”

目前線下主機店還沒有對應的監管體系,因而將其視作“娛樂場所”總能挑出些經營漏洞。 類比劇本殺,早在2020年劇本殺的整體市場規模就突破了100億元,艾媒諮詢數據顯示今年年底預計將達到239億元,而直到今年6月,國家才首次專門出台政策將其納入監管。

考慮監管隱憂,對線下主機店還比較遙遠, 更近的現實問題是熱門機型和熱門遊戲未必能支撐行業有長期生命力。 “劇本殺可以經常更新劇本,但遊戲的製作時間非常長,也不是每款遊戲都像《雙人成行》那麼能留客。”“夢夢”説。“某天”則表示如果下一代遊戲機都不具備強社交屬性,“這個行業就會衰退下去”。

“某天 ”的主機遊戲店。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白洞電玩由於入局較早,在VR遊戲店的體驗和技術等方面積累下了優勢,這也是他們公司運轉的核心競爭力,“但主機店就根本不存在,店和店之間的差異無非是裝修、地段,或者電視屏幕更大一點。大家用的都是PS5,能有什麼區別呢?”

白洞電玩。照片由受訪者提供

如果體驗相似,搏出重圍的直接手段就剩下了“壓價”,這無疑增加了開店風險。也有不少人會給“白洞”發私信詢問開店經驗,他則堅信這既非“暴利行業”,也無法帶來任何個人提升,砸入幾年積蓄很可能到最後發現生意並不好做。

“所有找我問開店建議的,我都建議不開店。”“白洞”很無奈, “找我的不下幾十人,但我沒有勸住一個人。”